重構米蘭城市紋理－以樹木圖書館作為縫合媒介
Reweaving the Urban Fabric of Milan－The Library of Trees as a Mediating Agent of Spatial Reconnection
陳薇安
Wei-An Chen
The Porta Nuova district in Milan was historically characterized by a pronounced geographical and social fragmentation, largely resulting from the dense interweaving of railway networks. For decades, this area remained in a state of stagnation due to infrastructural discontinuity and a lack of economic activity, rendering it a peripheral zone within the broader context of urban development. However, through the strategic implementation of the Porta Nuova Project, the area has undergone a phased redevelopment process. Once considered a problematic and marginalized territory, the district has been gradually reconnected—linking the northern Isola neighborhood, the southern Piazza Gae Aulenti, and the western Bosco Verticale. The key element in this spatial integration is the Library of Trees in Milan, a contemporary urban park that functions as the primary mediator of spatial continuity. Together, these developments have successfully transformed the former fragmented zone into a symbol of Milan’s modern commercial identity and a pedestrian-friendly urban environment.
米蘭的新門區（Porta Nuova）曾因鐵道網絡的縱橫交錯，造成地理與社會層面上形成明顯的斷裂。長期以來，這片區域因基礎設施的割裂與經濟活動的缺乏而陷入停擺，成為城市發展中的邊陲地帶。然而，透過策略性的「新門計畫 (Progetto Porta Nuova) 」，重新發展這片土地，讓過去被視為問題地段的區域，經過多點、分批的建設，逐步串聯此區北方的伊索拉區（Isola）、南邊的蓋奧倫蒂廣場(Piazza Gae Aulenti)及西邊的垂直森林（Bosco Verticale），最後再加上真正縫合米蘭新門區的關鍵「米蘭樹木圖書館（Biblioteca degli Alberi Milano）」，成功地將這一大片區域，轉型為米蘭具代表性的現代商業區與步行友善區。
米蘭新門計畫l伊索拉區、蓋奧倫蒂廣場及垂直森林
這場轉型的起點，可追溯至從2004年啟動的「新門計畫」。新門區位於米蘭大教堂北方約1.5公里處，整個計畫牽涉到面積約30多公頃的土地，目標是重新連結周邊的區域，串起因早期工業開發及基礎建設所導致荒廢了約40多年的區域，這讓米蘭城市西北方這塊區域的連續性被斷開。此區有很好的大眾運輸機能，不僅鄰近兩個主要火車站，還有兩條捷運線及公車、地鐵等穿梭於此。因此這個計畫的願景，不僅是功能上的通道，而是擁有高品質的公共和步行空間的社交節點。
過去，伊索拉區為工業邊緣地帶，由於長期受鐵道切割隔離及閒置土地問題困擾，成為城市中的邊緣孤島；這也正是此區地名伊索拉Isola的由來，在義大利文中Isola意指「島嶼」，明示著此區自十九世紀以來，因鐵路建設使得這裡長期與米蘭市中心脫節，處於孤立狀態，亦是許多工人、工匠的居住區，擠滿了在城裡尋找工作的工薪階層移民。後來隨著新門計畫的實施，伊索拉區獲得了重新定位，並被納入米蘭城市整合的版圖，小型廣場、藝術牆面、市集街道與工作坊被妥善保留並活化，使這裡漸漸打破孤立的處境，並與周邊區域建立起新的連結。如今，伊索拉區是夜晚年輕人聚集之地，爵士樂酒吧及小餐館林立於此。
隨後，2012 年啟用的蓋奧倫蒂廣場，由知名建築師 César Pelli 與 AECOM 團隊共同規劃設計，結合了商場、辦公室、交通樞紐與公共空間的機能，建成後迅速成為米蘭城市中最具指標性的現代地標之一。這座廣場以被高樓所圍塑出來的圓形廣場，以及層層堆疊的階梯所構成，圍塑出具有向心感的公共空間，吸引人群自然聚集，並引導視線向上仰望四周現代高樓建築，其中，以義大利目前最高樓——高231公尺的裕信銀行大樓（UniCredit Tower)為最醒目地標。這個廣場中央設有一座淺水池，不僅映照四周玻璃帷幕與天空，亦成為小孩與寵物自在遊玩的親水空間，替廣場增添了活潑的生活感，據傳此設計的靈感來自威尼斯聖馬可廣場漲潮淹水時的景象。這裡不僅聚集了人流與經濟活動，也為周邊地區注入了新的能量，形塑出鮮明的現代都市基調與人們聚集的核心場所。儘管此區在初期開發階段曾遭到質疑，部分義大利民眾批評其現代化風格與傳統米蘭老城區格格不入，但隨著建設完成，廣場迅速成為市民與觀光客喜愛的聚集場所，周邊商業、餐飲與文化活動蓬勃發展。
而一旁醒目的垂直森林則是米蘭新門區都市更新中的重要建設，也是當代城市中建築與自然共生的重要指標。於2014年竣工，這兩棟由義大利建築師Stefano Boeri設計的高層住宅，建築由兩棟高112米與80米的塔樓構成，外牆覆蓋超過800棵樹及4500棵灌木，如同建築的第二層皮膚(second skin)，每年可吸收約1.9萬公斤的二氧化碳，為此建築所占的1,500 平方公尺的城市表面，提供了相當於2萬平方公尺森林和灌木叢的綠化面積。建築立面上的植物品種分布，依據建築方位、風力條件與樓層高度來設計，例如南向使用耐旱且遮陽效果佳的樹種，北向則選用耐陰植物，以確保建築四立面上地植物皆能健康成長及降低維護成本；在夏日植物葉子繁茂時，形成遮陽隔熱層為室內保持涼爽；冬日落葉後則讓陽光照入室內，增加採光及溫暖。建築更配置有自動灌溉系統，利用回收來的灰水(grey water)供應；所有的植物皆進行集中管理，陽台上種的植物是沒有賣給住戶的，因此住戶不能隨意改變植物、也不能隨意維護，而是要依照景觀顧問制定的維護管理計畫，每三至四個月會有專人在陽台維護植物，每年也會找樹藝師從外部修剪植物，正也因此，建築物頂端設有吊車懸臂方便植物養護及調整。（1）
作為全球首批實踐垂直綠化概念的建築，建築師Boeri成功將「都市森林化」（Urban Forestry）理念轉化為具體，實踐在垂直森林上。倡導人與植物共居的新生活型態，不僅為居民降低噪音污染、過濾交通造成的空氣汙染，亦有效促進都市生物多樣性及降低都市熱島效應。成功示範高密度都市環境中，實現綠化與永續發展的可能性，並在當時為現代都市生活帶來了全新的想像。
重構城市紋理l米蘭樹木圖書館作為縫合媒介
完成米蘭新門區整體規劃的最後一塊拼圖，是2018年完工的米蘭樹木圖書館。這塊土地在二戰後一直是片未開墾的土地，且被交織的車道包圍，後來有段時期甚至充當馬戲團演出的場地，儘管米蘭市政府曾多次舉辦競圖希望能活化這片土地，但直到2003年Petra Blaisse的荷蘭Inside Outside工作室加入後才逐漸有了起色。
這座公園打破了傳統「圖書館」的框架，以都市植物園的概念打造開放地景與植物路徑，重新詮釋了城市公共空間的可能性。（2）米蘭樹木圖書館巧妙地串聯起垂直森林、蓋奧倫蒂廣場以及伊索拉區，將三個各自獨立的都市節點整合成一個連續且流動的綠色步行系統。它不僅僅是一件景觀作品，更是新門區的「綠色核心」。它承載著美學、永續生態與市民日常生活的多重功能，成為人們休憩、運動、社交與探索自然的日常場所。透過廣闊綠地與細緻步行系統的編織，這片綠意不再只是都市中的點綴，而是實質縫合城市肌理、活化社區能量的關鍵媒介。
設計團隊將這座約10公頃的開放空間打造成一座能「閱讀自然、感受四季」的都市地景，它沒有設置任何圍欄，大方地向市民敞開。米蘭樹木圖書館的整體設計呈現強烈的幾何節奏，步道以清晰的直線與劃分空間，依據人流動線與日常使用需求規劃，每一條路徑都呼應著人的行為模式與都市原有的紋理。這裡同時也是米蘭市中心第三大的公共公園，全區種有約500棵樹木及超過13萬株植物，包含3,600株芳香植物、4,200種灌木和攀爬植物、44,000株球莖植物、140株竹子和超過400株水生植物等。被步道劃分出來的一塊塊幾何綠地，以精心挑選的植物搭配，創造出迥然不同的樣貌，例如水生植物區、香草植物區、蜜源植物、繁花似錦的草地、苗圃等等，為生物多樣性帶來許多益處，甚至為都市中的昆蟲打造了兩座「昆蟲酒店」，坐落於植有多種蜜源植物的區域。（3）
植物設計方面最具代表性的為「圓形森林(Foreste circolari)」，由23個不同的樹種圍繞成的環狀群落，這一圈一圈的樹，慢慢成長為如亭子一般的樹葉屋頂，每一種樹木形成一個主題圓環，例如兒童遊戲區、狗狗公園、閱讀區、運動區、休憩長椅區等等不同機能。這片都市森林不僅促成自然與都市之間的對話，更積極促進社區參與公共活動。公園內設有許多不同功能的活動空間，皆由BAM組織(Biblioteca degli Alberi Milano）進行管理，定期舉辦音樂會、市集、表演與社區活動，讓這片綠地不只是供人觀賞的景觀，而是深植於市民生活之中的公共舞台。（4）從晨跑者、午後野餐的家庭，到傍晚聚集的音樂愛好者，米蘭樹木圖書館承載著城市與人的情感交織，成為都市日常的一部分。
此公園的另一個亮點，是它創造了廣大的徒步景觀網路。起始於高出地面6公尺的蓋奧倫蒂廣場，整個公園從高處緩緩向北邊的伊索拉區延伸而下，這種抬升設計讓原本貫穿新門區的車道隱沒於腳下，將地面還給人與自然，進而創造了約15.8公頃的徒步街區。這樣的設計不僅改善了都市動線，更形成一個純粹為人而設的城市新地面。人們可以在公園裡悠閒散步、遛狗、停留、交流，而車流則在下方默默運行，隔絕了交通噪音，且遠離了人的視線與感知。這種步行優先的都市策略，使米蘭樹木圖書館成為城市節點中不可或缺的綠色通道。人們不僅是穿越這座公園，而是與空間互動，身體真實地參與到都市的呼吸之中。綠意與建築交織，光影隨步伐流動，風吹過樹冠，行人在這層層交錯的空間節奏裡緩步而行，如同在城市上空漫步，腳下仍感知都市脈動與生活流轉，這樣的設計為米蘭贏得了2025年「步行友善城市」美名，成為更加宜居的都市。（5）
在米蘭樹木圖書館裡，城市中的自然不再只是路樹及道路分隔島上的植栽，此類城市的裝飾物；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城市，不再只是建築與道路的集合，而是光影、風、植物、身體、情感與日常的場所。
荒野般的城市公園l Piet Oudolf的植栽規劃
有別於義大利式花園設計那種對植物強力的人為控制，並講求嚴謹的幾何及秩序；米蘭樹木圖書館中有一塊特別的植栽設計，是由著名荷蘭景觀設計師Piet Oudolf所規劃的「野生花園」，實踐他所倡導的「新多年生植物運動（New Perennial Movement）」理念，主張以多年生植物和原生草本植物為主體，以生態學及植物學為基礎，打造四季分明、色彩繽紛的花園，並鼓勵人們欣賞植物每個生命階特徵的動態花園景觀。而Piet Oudolf最為著名的作品即是紐約的高架公園(High Line Park)，將廢棄的高架道路，化身為市民喜愛且深具生態功能的市民公園。
在米蘭樹木圖書館中，他規劃了約2公頃的多年生栽植區，並種植超過76,000 株植物。（6）這些植物依據高度、質地、顏色與開花順序被精心編排，在一大塊基礎草類之上，交錯參入不同品種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使他們相互交織、滲透成為許多群落，創造出彷彿畫作般的自然景致。這些植物不僅在春夏綻放，也在秋冬凋零中展現生命週期的完整性，形成富有詩意的季節轉換敘事。這些設計語彙遠離傳統園藝中整齊對稱、過度修剪的人工美學，轉而擁抱自然流動、生命韻律與時間痕跡。漫步於Piet Oudolf設計的花園中，讓人感受到彷彿在荒野之中的氛圍，懷疑這塊地是自然而然地生長成如此樣貌？抑或是透過精心設計所創造出的自然狀態。
這樣的植物品種配置不僅是視覺上的享受，更深具生態功能。它不僅創造豐富多樣的生境，多年生植物更是為蜜蜂、蝴蝶、鳥類等都市野生動物，提供豐富多樣的棲息與覓食環境，有效促進生物多樣性的復育。城市中大面積的植被也有助於緩解夏日都市熱島效應所造成的高溫問題，並經由生物過濾（Biofiltration）機制來提升城市中的空氣品質，同時，也減少了需要定期修剪的草坪，降低維護管理的需求，成為更加永續的花園設計。（7）
以景觀縫合城市
在米蘭新門區一連串都市更新的工程中，米蘭樹木圖書館的誕生，不僅完成新門計畫最重要的一環，更是成功地將綠地融入城市結構中。它以植被、步道和樹木的巧妙布局，為米蘭新門區創造了一個多功能的公共空間，將都市中不同的節點連接在一起，完美達成城市串聯。此設計更重新定義了公園的角色，不再只是休憩的場域，而是一個跨越感官、社群與生態邊界的公共敘事空間；不僅改善了城市生態環境，還促進了社會交流和文化活動，使其成為近年來米蘭都市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同於以往都市規劃中將自然視為配角或裝飾的做法，樹木圖書館以自然為主體，將城市空間重新串連、縫合。它像一塊柔軟的綠毯，無縫地縫合蓋奧倫蒂廣場的現代都市景觀、垂直森林的綠色建築語彙，並建立舒適的步行空間讓人更易到達伊索拉區，使彼此原本分離的場域得以整合。其景觀隨季節律動，不斷變換色彩與形貌，不僅豐富了城市的視覺與感官經驗，也為都市生物提供了棲地與資源，彰顯生物多樣性與永續發展的價值。
米蘭樹木圖書館最動人的地方，在於它讓到訪的人們不只是過客，而是參與者、觀察者。它以植物作為設計語言，導入季節變化與時間流動的感知體驗，回應生態與日常生活的多重需求。樹木圖書館不只是新門區的「綠色核心」，更是米蘭對於未來城市生活提出的溫柔宣言：真正宜居的城市，不在於建築多高、機能多便利，而在於是否有機會讓人們放慢腳步、在日常中感受自然。